我的天赋,挥霍在小学操场的跳高杆上三
2022/5/7 来源:不详文
花少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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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0年代末期的上海,有运动会的秋天似乎比现在更晴朗更悠长一些。小学生们都用一套青绿色的长袖长裤运动服来当作校服。不美观,却很便于运动。远远望过去,一操场的孩子仿佛是一颗颗的嫩油油的小青菜。
小学四层教学楼的前面,落着一片豪无遮蔽的大操场,仅在四周围墙边种一圈窄窄的小树。操场中央的足球场常年是秃的,稀稀拉拉长着一些小草,两头各摆一个没网的门框,铁铸的,非常沉,四周环着一圈米跑道。那时还没有塑胶跑道,铺着黑色的沥青,跑完了会有细细小小的黑色颗粒卡进鞋底的缝隙里。若是不当心摔一跤,可惨了,黑色的小碎屑会钻进伤口里不肯出来,须得用棉球沾上“双氧水”用力擦来消毒,简直是酷刑。
操场北面是一块不甚茂盛的草坪,因为离着教学楼最近,面积又小,常常是留给低年级的小朋友上体育课以及课间玩耍用。靠围墙处装着几根一米来高的不锈钢单杠,一根双杠,一对不锈钢做的跷跷板和滑滑梯,仅此而已。但就是这里,成就了我整个人生最初的高光时刻。
“那边跳高比赛缺人,谁去呀?”
运动会那天,一个新来的有着漂亮小麦肤色的女体育老师站在我们班的前面,高声问道。那是我第一次听到“跳高”这个项目的名字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老师的手指已经从空中划出一条射线落到了我的身上。“你,你,你,还有你,跟我过来参加比赛。”
这便是那个年代老师的高明之处了,对小孩子说话向来只用祈使句,容不得犹豫退缩。我们的脚步便自动自觉地开始行进了。在经过我最信赖的班主任身边时,我抓住机会小声问,“缪老师,什么叫跳高呀?”“看见那根杆子了嘛?你就一边跑一边跳过去,没把杆子碰掉就算过了!”
那天的太阳明晃晃的,暖洋洋的,风不小也不大,让人感觉舒服又轻松。虽然我和同学们都是被临时拉来的,但并不影响我们秋游一般的好心情。登记上名字,站在场边看体育老师做了个示范,就开始比赛。
因为专业的“背越式”动作比较难,老师给我们示范的是最原始也最好学的“跨越式”,助跑、起跳、过杆、落地。我站在距离横杆十来米的起跑线上,专注地看向我的目标。不用担心发令枪带来的紧张,只需要在自己准备好之后,瞬间发力,速度全开,直冲横杆,然后在电光火石的几秒钟之间,试图找到那个最对的节奏,没错,就是现在,一步,两步,三步,跳!
短暂的失重感,像鸟一般的自由。我隐约看见倾斜的蓝色天空,晃动的教学楼,眩目的阳光让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。
一秒种之后,我已经稳稳地站在了垫子上。我赶忙回头去看,没掉!杆子没掉!太好了,我果然跳过来了!原来跳高就是这样的感觉呀。
“好!下一个!”
我当时的身高大约是-cm之间。不算高也不算矮,胖瘦也算正常,是70斤不到的小孩儿身板。我们从95cm的杆子开始起跳,每跳一轮,没过的孩子就淘汰,随后老师把杆子往上抬1-2公分,再跳一轮。
1米左右的高度并不是很难。最初淘汰的那一批孩子,大多是因为害怕。有些孩子冲到横杆前会突然刹车或者减速,犹豫过后再起跳,动能大量流失,往往不能成功。也有些孩子无法在快速跑动的过程中找到合适的起跳点,当起跳位置距离横杆太远或者太近时,都很容易把杆子给蹭掉。
但我不会。
我有较好的爆发力,不错的弹跳力,合适的身高和体重,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才能组合,却意外地帮我在跳高比赛中抓住了机会。而除此之外,最关键的因素,用我教练日后复盘时的话来说,则是在于——对于节奏的直觉。这是一种,怎么练都练不出来的,真正的天赋。
那次比赛,比到cm的高度时,场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。那个小麦色皮肤的女体育老师依然在一公分一公分地调高度。我跑一回,跳一回,又再兜个圈子跑回来准备再跳。
我对此疑惑不解,但比赛带来的那小小的成就感似乎已经给我带来了一些勇气,让一向胆怯腼腆的我,也敢于走到体育老师面前发问:“老师,我不是已经是第一名了吗?为什么还要再跳呀?”
年轻的体育老师愣了愣,显然是没想到会有孩子如此不了解体育比赛制度。但她也没打算多解释,只是惜字如金地说:“为了校纪录。”
我没听明白,但也不敢再问了。等跳到cm的时候,杆掉了。我也就开开心心地“收工”了。回到班级同学的身边,继续吃零食,聊八卦。谁也没把“全校第一名”和“打破校纪录”的事情放在心上。
“你的爸爸妈妈当时知道你的跳高成绩吗?”
坐在我对面的咨询师,一如既往平静地问道。
“知道啊。”
“他们如何回应?”
“挺高兴的。”
“看到你有这么高的天赋之后,他们有想要特别地培养你练习跳高吗?”
“啊?什么?为什么要练跳高?”
“因为这是你的天赋。”
“但……我……嗯……也许那也不是什么天赋……嗯……教练说了,那只是因为节奏感……呃……我……其实我身体条件不算很好……呃……其实我也不太能吃苦……练田径太辛苦了……而且……嗯……”
“后来,你还参加过跳高比赛吗?”
自从那次运动会之后,有一年时间,跳高完全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。因为体育课上是没有跳高这个项目的,平时也几乎见不到跳高的器材。跳高就是那一年偶尔划过的一颗流星,除了在我眼中留下惊鸿一瞥,似乎并未引起其他任何人的注意。
我的爸爸妈妈当然很为我高兴,但一定不会认为要把我往跳高运动员的方向培养。我和他们想的也一样。这只是学校运动会的一个项目而已,同学之间比一比,玩一玩,根本不算什么。
直到第二年秋天运动会的来临。这一回,我主动报名了跳高这个项目,打算再为班级挣一个奖。场地边多了很多同学来围观,专门为我加油鼓劲。看到他们,我一点都不紧张,更多了一些兴奋。
跳了几轮,觉得身体渐渐热了起来,再加上临近中午的太阳从万里无云的天空直晒下来,让我的脸红扑扑的,脖子后面微微有些出汗了。我索性把绿色的校服外套给脱了,把里面的毛衣下摆塞进裤子里去,轻装上阵,越战越勇。每次绕着一个特定的弧线,朝横杆用力跑去的时候,我都感受到凉爽的秋风吹进我汗津津的毛孔里。每一次腾空而起的自由,和落地后周围同学们的欢呼声,如今想来,便有一句诗浮现在眼前——“我们青春欢畅,恰如风行在水上。”
那一年,我又得了全校第一名,并被班里的好几位同学写进了那一周的作文里。“只见她,身轻如燕,一下子跃过了横杆。”可能小学生都词穷,也爱互相借鉴,这一句话,每一篇写到我的文章里都出现了。
因为这两次运动会的成绩。我的“天赋”终于被学校的体育老师发掘了,他要求我参加学校田径队的训练。每天的第二节“晚托班”时间(大约是16:10-17:00),我需要下到操场训练一小时,风雨无阻。
田径队一共有十几个学生。我们每天需要完成统一的体能训练,随后再由不同的老师带领去训练不同的项目。队里男多女少,因而训练不分男女,就混在一起练。
田径队的日子辛苦但很快乐,大家不仅课后要练,周六上午还得回学校加练。可是小孩子的精力似乎本来就使不完,你追我赶打打闹闹的日子可能就是小学生生活的全部意义本身。为了什么来练田径?仔细想想,似乎谁也不是为比赛成绩而来,更不是想好了要当运动员。因为“老师让我来”,因为“这里有好朋友”。就是这么简单。
这也正是90年代小学生们最后的幸福时光。仿佛所有人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花不完,可以肆意地挥霍在任何人和事上面,而不需抱要有任何的期待。永远不会像长大了之后那样,坐在心理咨询室反反复复地对自己发问:
“
究竟什么叫天赋?
我有没有白白浪费了某种天赋?
别多想了,也许你根本没有任何天赋。
明明已经没有天赋了,你还不努力?
我真的没有努力吗?
”
又回到咨询师留给我的问题:
“运动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?不能坚持,又意味着什么呢?”
在田径队里,有很多天赋很不错的小孩。我实在不算是亮眼的。
我记得有一个男孩子,他虽然人不高,瘦瘦小小的,短跑却跑得极快。每次发令枪一响,就像一颗子弹一样冲出去,一溜烟就不见了。我在体育课上的短跑成绩也算不错,也常常代表班级去跑接力跑。但到了田径队里,就只有“陪跑”的份儿,连替补都用不上我。
我的长跑更是灾难,即便是在普通的体育课上,我的米跑也从来没有及格过。田径队每天都要训练体能,大家一起绕着操场跑上好几圈。可是每次开跑后不久,我的身后就会陆续不断地出现赶超我的同学,并不是因为我原先跑在他们前面,而是因为他们已经甩开了我整整一圈。他们一个个从我身边经过时,逼迫着我在那无法畅通的呼吸之间,费力思考着我是谁,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参加训练,这样的哲学命题。
除了体能挑战以外,正式训练跳高带给我的打击也接踵而来。
教练严肃地告诉我,为了出成绩,我现在必须得改姿势。因为技术有着本质的不同,如果把跨越式和背越式拿来同场竞争,就好像是自行车和摩托车在比赛,根本没有胜算。
我记得那天,我站在瑟瑟的秋风里,第一次以一种很陌生的眼光望着那根曾让我觉得默契十足的横杆。阴沉沉的天气,似乎把这根杆子和它身旁的垫子都笼在了薄雾里。一阵风吹过来,让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,在心里不断地演练着接下来要做的所有动作。这一回,你依然要用尽全力跑出那个漂亮的弧线,并且在起跳点的附近稍稍扭转身体,凭着自己的感觉,以背对横杆的姿势起跳,并且在空中适时收紧小腹和腿,把自己的整个身体翻腾过去。最终,整个人会以背部着地,落在厚厚的垫子上。它是安全的,它是安全的。理论上,我将会大幅度地突破现在的成绩,跳出一个新高度。
而就在我加速着跑到经过精心计算的起跳点,转过身去,微微地弯曲膝盖,闭上眼睛,准备向上发力的那一刹那,我的身体僵住了。嗡的一声,这个世界仿佛瞬间没有了声音。我感觉到我漂浮在真空的宇宙中,四周漆黑一片,不再有时间的流失,也感受不到重力的牵引。我的身体周围只剩下不断流失的光,那是我通过高速助跑所创造出来的能量。一两秒钟之后,我又回到了地球上,风轻轻地吹过我的脸,有点冷,四周又恢复了嘈杂的人声,“别怕呀,跳呀!”我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还站在横杆的前面。
“完了,”我在心里对自己说,“原来我也不敢跳。原来,原来我根本不是什么天才呀。”
教练看我始终没有办法克服心理障碍,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比赛在即,他转头想了个PlanB,要不,就专攻跨越式也行。我的助跑,起跳,动作,节奏都已经很不错,最大的突破点兴趣可以放在“拉韧带”上。因为韧带拉送之后,跨越的幅度就会有很大的提升。
有一次,全队都在把杆上压腿的时候。教练站到了我的身后,他示意我站直,反手向后抱住他的腰。随后,他搬起我搁在把杆上的腿,直接就把它往上扳,我还没有反应过来,脚踝已经撞上了我的额头。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痛的一次,我大叫起来,眼泪一下子就涌出眼眶,随后我蹲在地上哭了很久,直到放学都没有再进行任何项目的训练,始终沉浸在被突然掰腿的惊恐和疼痛中不能自拔,教练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小女孩,只好随我去哭,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。
第二天训练时间,我如往常一般出现在了学校的操场上。教练大为震惊,说:“看你昨天哭的那个样子,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。”
明明想跳,偏不敢跳。明明想做,却做不到。有时候我在想,如果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可以狠狠地推我一把,后面的事情就会变得不同吧。此后,在人生的很多个时刻,我都面临着这样的时刻。时而我怯懦,抑或是羡慕他人,却总是忘记了要对自己说,你要勇敢,要再试一次,要再坚持一下。
人们往往过于迷信天赋的力量,却不知,天赋往往就是引你去往荆棘之路的一束光。我想每个人都有一份或好几份独特的天赋,只是大多数的人们,并不愿意去走那条“少有人走的路”。在一开始的时候,你还以为那是魔鬼的诱惑,唯有坚持走下去,才发现它实际上,也是成佛的苦行。
我与跳高的缘分终结在了小学五年级,我最后一次代表学校,参加区里的跳高比赛。在相继因为恐惧放弃了背越式训练,又因为疼痛放弃了跨越式训练之后,我几乎是裸考一般地站在了赛场上,最终获得了第九名的成绩,高度是1.16米。因为没有得到前三,我没有奖牌,但前十名的同学可以有机会站在一起合张影。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发现奇怪之处,虽然都是同龄的孩子,我却比他们要矮一个头。一排站好的时候,只有我这儿明显凹了下去。后来才知道,他们大多数是来自体校的小朋友,只有我是来自普通小学的孩子。我想,他们应该是很厉害的小朋友吧,敢于背对着横杆起跳,被教练掰腿的时候,也是咬咬牙哭着喊着坚持下来了。我和他们比,能拿第九名,还打破了自己的最好成绩,已经是莫大的光荣了吧。
至于我的跳高天赋,随着小学毕业,后来就再也无人提及了。天赋,正如青春一般,大约是可以挥霍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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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篇作品来自年12月每日书,奥林不匹克班。所有的运动都会有让人沉迷或拒绝的理由,大家在这里写下自己喜欢或讨厌的运动的故事,进行运动打卡,分享运动成果,尽情讨论生命到底在不在于运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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